醉落魄 （四）
军帐帘子紧闭，从内几乎见不到自然光，只能靠帐外人声的嘈杂程度来判断是白天还是晚上。白天可以听到练兵的声音，晚上士兵们都睡了，也就安静了。
方鉴明一直是睡着的，除了最初有短暂地睁开过眼睛，后来便再也没有过醒转的迹象。甚至不知是在慢慢恢复还是逐渐死去。
起初褚仲旭不吃不喝地守在床边，他怕方鉴明醒来身边没人会害怕迷茫。直到帮他擦身时在小臂上发现了一片新的淤青，隐约想起那天自己醒来冲下床的时候手臂磕在了台阶上。原来这就是柏奚的力量吗，转移他身上的一切伤病，如果他不吃不喝不休息，到头来是不是也只会让已经伤重的鉴明的情况雪上加霜。
“你可真狠心啊，甚至不许我茶不思饭不想……”
褚仲旭开始强迫自己吃东西，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方鉴明的脸色还是一时差过一时。待到转天晚上，已是连还在不在喘气都快看不出了。褚仲旭不明白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要被罚眼睁睁看着这世界上最明媚灿烂的人一点点在自己面前失去所有颜色。这是他最珍重的人，却因为他的缘故，灰败得仿佛已经去了。想到这里，好不容易才吃下去的饭差点又被吐了出来。
又是一个静得可以把人逼疯的夜，褚仲旭坐在床边，一边搓着方鉴明冰凉的手，一边仔细端详，徒劳地盼望着能在他脸上看出情况好转的蛛丝马迹。只是他又何尝不清楚，天启的御医还要小半个月才能到通平城，照这样下去，医生还未到，人早就没了。
方鉴明的身子总是暖不起来，即便是刚用温水擦过也还是冰的让人心慌。褚仲旭赶紧又上床和他躺在了一起，把人搂在怀里回温。鉴明从小就爱干净，倘若他醒着，肯定受不了自己一身血污，所以褚仲旭很认真地帮他把身上的血都擦掉了。只是他流的血太多，先前又不知在自己的血泊里躺了多久，褚仲旭已经帮他擦了几次，抱在怀里还是能闻到血腥。他小心翼翼地把手覆在怀中人胸前新换的绷带上，自我安慰似的试图通过手心传递一些生命力过去，无力的震颤一下下扫过他的指尖，虚弱得仿佛马上就要消失，一如褚仲旭的最后一丝理智。
八月十五宫中欢庆中秋佳节，皇子公主们在各自母妃的陪同下聚在一起，轮流向帝修祝词，也算展示近来的学习成果。
送进宫里与太子同学的方鉴明也被带来参加庆典，安排坐在伯曜边上，仲旭的正对面。献词环节无聊的紧，褚仲旭便走神研究起这个刚进宫没多久的所谓清海公世子来。
那天皇子们正在围场跟着老师练习弓箭，帝修和一个面相和善的男人一起走了过来，那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孩子，一身亮眼的白色骑射服大老远就吸引了众多目光，高高的马尾扎得一丝不苟，大大的眼睛，蜜桃一样饱满粉嫩的脸蛋，约摸只有四五岁的样子，怯生生地贴在领着他的男子身旁。
“微臣参见陛下，参见清海公。”弓箭老师行了礼，褚仲旭这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大徵唯一的异姓王公清海公，而这白净得像个小姑娘似的小孩，就是他家要送进宫来陪太子读书的世子。
“来来伯曜，以后鉴明就跟着你了。”
帝修招呼太子过来，清海公顺势把孩子往皇子堆里推了过去，弓箭老师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把小弓，放到小世子手里竟是弓比他人还要高一些，一群人全都朝着他看，把小朋友盯得像只警觉的猫儿似的局促不安。
“鉴明这孩子，平时在家里挺活分的，今天来宫里还有点认生了。”清海公笑道，被唤作鉴明的孩子鼓起嘴皱起鼻子，不太高兴的样子，大家也都笑了。
宫里一直有一些关于流觞方氏的传言，说清海公权力之大，连帝修都要敬他几分。这话褚仲旭是不高兴听的，什么人敢让真龙天子敬他几分？也不怕折损了寿命。从此心里对流觞方氏也就有了一些偏见，听说清海公世子要进宫陪读，便以为会是个目中无人不懂礼数的骄纵公子。没想到今天见到，清海公看起来和蔼可亲，世子……世子看起来小小的还有点可爱。
中秋应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所以方之栩回流觞去了，只是没有带上方鉴明。五岁的小孩子自己一个人，在一群有爹娘注目的皇子公主中间，多少看起来有点孤苦伶仃。
晚宴过后，帝修带着皇子公主们去湖边放水灯。太子伯曜走在队伍最前面，方鉴明默默跟在他身后，刚好和褚仲旭并排。进宫以来的这几天方鉴明也多是跟着太子，褚仲旭鲜少跟他有什么交流，今天碰巧挨得近，多看了两眼，发现他状态不大对，往日颇有灵气的眼睛今日很是暗淡。也不知是出于好奇心还是保护欲，褚仲旭今天对他莫名有些在意，一路上不停地瞥，走着走着，竟是好像看见他在偷偷抹泪。
“你怎么了？“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低头走路的小孩儿肉眼可见的震了一下，赶紧揉了揉眼睛：“我没事呀。”
“你哭了？”
方鉴明半晌没有反应，还是自顾自地走，褚仲旭等了许久，正想着他大概不会回答了，就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带着哭腔说：“我爹是不是不要我了？”
褚仲旭听了差点笑出来，小朋友闷闷不乐了一晚上，原来是在胡思乱想这些。
“怎么可能？”
“可是他把我丢在这么远的地方自己回家去了……”方鉴明终于抬起耷拉了一晚上的脑袋，眼圈红得像只兔子。
“什么叫丢在这么远的地方？这里可是皇宫，普通人一辈子都进不来，哪有人被丢进皇宫里的？”
“那天我听到东宫的下人们在聊天，他们都说自己是因为家里缺钱不要他们了才被送进宫里的……”一边说着一边委屈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给褚仲旭搞了个哭笑不得，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你和他们怎么一样！你家又不缺钱，更不是来做太监的。你爹送你进宫是让你上学，学好了，前途不可估量也。”
“真的吗？”小世子紧紧盯着他看，好像生怕他在撒谎一般。
“当然是真的。宫里的先生都是全国最好的，能在这里上学就是将来成功踏上仕途的第一步，接下来就看你有没有宏图壮志了。”
“我有我有！我长大以后要报效大徵，麒麟台上也要有我的名字的！”
一说到长大以后，方鉴明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兴奋，褚仲旭倒是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然有了如此远大的人生计划。自己明明还长他几岁，却从没想过为国尽忠这种事，甚至连个能让自己为之激动的目标都未曾有过。
“那你好好学，大徵以后就靠你了。”
眼前这个小包子将来能为大徵做多大贡献还未可知，只是看他这么认真的样子，褚仲旭实在不忍不鼓励一下。
“嗯嗯！”方鉴明点头如捣蒜，冲着褚仲旭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白米团子似的脸蛋上一个深深的酒窝，眼睛亮闪闪的，褚仲旭恍惚间觉得当晚父皇赐的甜汤也没有这个笑甜。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纯粹地和他交流，没有可笑的傲慢，也没有虚假的奉承，褚仲旭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觉得方鉴明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快乐好像可以传染，连苦恼也是可爱的。
“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虽然我不是太子，但能帮到的我都会帮你。”
方鉴明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看了好久，看得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又有点泪盈盈。褚仲旭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心想他一个小孩远在他乡大概真的不容易。
皇子们之间从来就没有纯粹的友谊，权利和身份是皇族逃不过的枷锁，如果能和方鉴明做朋友倒是也不错。
后来那晚方鉴明真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阿旭阿旭地叫着。阿旭这是什么，阿旭那是什么，阿旭水灯为什么可以漂在水上，阿旭你看我的灯上这个小白兔好看吗……
褚仲旭没想到放开以后的方鉴明这么活泼，脑袋里稀奇古怪的想法特别多，嘴上更是叽里呱啦了一晚上没有停过。不过他更没想到的是，对着这么一个小跟屁虫，自己非但没觉得麻烦，反而还颇有一些乐在其中。
“你要跟紧我，不要跑丢啦。”放完水灯，帝修又带着一大群皇子公主夜游起皇宫来，褚仲旭特意嘱咐了正在东张西望看什么都好奇的小朋友。到底是年纪太小，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大部队。褚仲旭笑着看他听话地跑过来，小鸭子似的。
不一会，手上忽然多了一个微凉的柔软的触感，褚仲旭低头，原来是方鉴明拉住了他的手。
“这样牵住就不会丢啦~”
声音糯糯的，给他的笑脸也糯糯的。原来被人信任依靠着的感觉这么好，褚仲旭微微愣了一下，回握住了方鉴明的小手。
褚仲旭睁开眼睛，本来在回想与鉴明初见时的一些片段，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帐外隐隐有一些士兵谈话的声音，看来已经是早晨了。身边的人还是老样子，无知无觉无喜无忧地昏着，但至少又熬过了一天。
“你倒是好，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管，我可是要疯了……”
褚仲旭起身去火炉上取了一些热水，回来又小心地帮方鉴明擦起脸来。
“你说说你，洁癖，上战场还要求什么干干净净。可我也不敢不帮你擦啊，不然你醒了以后又要跟我闹脾气……”褚仲旭苦笑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说给谁听，这样自言自语好像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可他也明白，方鉴明的脸上一点都不脏，是他一直执着地想要擦掉那层越发不祥的乌青。
“……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你，受这么重的伤可不能生气……”
布巾抚过嘴边，抹出一条隐约的红，褚仲旭马上紧张起来，赶紧又擦了两下，哪想到越擦越多，白布上洇红了一团，就在他愣住的这一恍惚间，一道血痕已经顺着方鉴明的嘴角流了下来。
“鉴明！”
褚仲旭慌忙开始检查他的情况，发现他嘴唇微微发紫，从喉咙深处发出几不可闻却可怖的咕噜噜的声音。恐是血堵住了气道，褚仲旭赶紧扶他侧身。不断有血从他嘴角溢出，很快就在枕边染了一大片，褚仲旭不知道方鉴明身体里到底是还有多少血，难道自心口的洞里冒得还不够多，现在还要从嘴里流出来。
吐过血后方鉴明的情况明显又差了许多，呼吸和心跳都变得断断续续，好像连维持活着最基本的动作都要没力气了。
褚仲旭不愿意去想这意味着什么。他轻轻抚开方鉴明额前的乱发，然后到被子下紧紧攥住了一只冰凉枯槁的手。
“鉴明你再坚持一下，你这么努力地走到今天，只差一点就可以做主帅了，等你好了，陪我一起打完这场仗，我们一起去麒麟台上绘像……”褚仲旭顿了顿，强咽下一声哽咽，“……你说……你说这样牵住你就不会丢，那我从现在起便握住你不松手……你哪里也不许去……听到没有……”
帐外又如常响起了了新一天练兵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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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38集诸病重，旭两次都是紧紧抓住他的手！因为抓住了就不会把鉴明弄丢啦！（叫我自圆其说小能手）
过了一个世纪，我终于又写了一章！好难好难。看过剧以后虽然和我看之前的理解区别不大但多少还是有一些变化！
隔得太远了希望没有脱节
上一章的番外，如果还有人打不开，大不溜艾地：498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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